心庭 - 一場與母親永無止息的角力

— —她在心底嘶吼,若這句話能在當年聽到該有多好?現在卻身在乾涸令人窒息的甕中,想尋一絲濕暖的空氣,才發現那個他只有她,單純而簡樸的日子,梭流於指縫間,再也抓不回心中。— —母女間的矛盾與爭執

在所有十多個同輩的娘家表親裡,我的年齡最小,比我年長的女性只有兩位表姐。從小在男孩堆中長大,跟著哥哥們衝喊跌撞,多少造就了現在的性格,大表姐也屬於一般觀念較為中性的,而另一位表姐——讓我們暫稱之為心庭——在我兒時的小小世界裡,便與眾不同。

我們家族不富不貴,如多數人只求安穩的生活著,當其他孩子們週末相聚嬉鬧時,心庭關起房門,俯首苦讀;當其他孩子們過年相爭「西巴豆」時,她依然關起房門,獨自練琴。有時她的母親允許我們在門外靜靜欣賞她的琴聲,有時我偷偷打開她的房門,看著她默然練習著書法的身影。相差近十歲的我們,在年少時鮮有機會交談,對於那時的我來說,她像是一個伸手不可觸及的人物,猶如喧囂裡獨立的孤寂,綴點著迷濛。

她的母親有著一套處世準則,親戚間多少感覺到身為獨生女的她承受著母親的高標準,尤其在同輩男孩子被放任式教養的環境裡,更顯得母親對她過於苛刻。對於管教方式,其餘長輩不便介入。她曾經質疑過,曾經反抗過,母女間的關係勉強由父親居中緩和,無奈父親身體偏弱,時而有心無力。大學聯考時,親戚引頸盼著家族裡上榜第一位大學生,她雖然考上了大學,卻比不上母親勾畫給眾人的預期。

「我是故意的。」直到我出國以後,心庭第一次解開了我多年的疑問。

「我只能用這種方式,來獲得一點勝利的安慰感。」縱使可能付出代價,縱使可能未來後悔,她選擇享樂於高中三年的青澀時期,遠離家的校園時間。一向在我們面前的她,溫婉恬靜,甚至有點壓抑,墨黑的雙眼尋不著一絲波瀾。她是否有著自在活潑的一面?我從未有過機會探知。

Photo by Anthony Tran on Unsplash

有一段感情,深藏在她心裡,在她二十初長時,遇到了那位男孩,當年彼此都是學生,瞞著家裡和對方來往了一些年,畢業後男孩繼續升學,心庭開始在醫學界工作,偶爾經濟上支援一下男孩,對心庭而言,他便是最好的男人。兩人對未來有了些規劃,因此母親知道了這段關係,忽然間他似乎不再是最好的了,因為他不是三高行業,甚至還沒有工作,而且來自單親家庭。

母親振振有詞的說,好男人不該用到女人的錢,一定是因為他沒有工作的關係,想利用心庭,母親更質問,為何在醫院工作的心庭不找個醫生男友交往。心庭一陣茫然,她不懂為什麼女人不能幫助男人,他不是沒有工作,只是還在唸書。她更不懂為什麼醫生才能是理想人選,更別提對方成長於單親家庭,跟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有什麼關係。

處世未深的她沒能抵擋母親流彈似的批評,這些錐心的話語成了帶刺的圍籬,阻隔了兩人,感情無疾而終。此後她開始聽從母親的要求,接連來往了幾位醫生,母親一一給了評判,有些資歷尚淺收入不夠穩定,有些其貌不揚,有些過於年長,有些整體而言頗佳卻離過婚帶著孩子,直到心庭醒悟,即使是醫生母親也不會全然滿意。接著,父親走了,調節母女緊張關係的緩解不在了,看著心庭逐漸年長,她的母親開始緊張,更逼迫著她找對象。

多年以後,母親再次提起那位男孩的名字:「要不,你勉為其難回去跟他聯絡看看?」

她在心底嘶吼,若這句話能在當年聽到該有多好?現在卻身在乾涸令人窒息的甕中,想尋一絲濕暖的空氣,才發現那個他只有她,單純而簡樸的日子,梭流於指縫間,再也抓不回心中。心庭已看淡男女之緣,開始一人終老的準備,性格逐漸趨向及時享樂,有時使使小性子,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刺激老母親。

一個在傳統框架下,學識不高的母親,每天點滴努力工作著,生活著,和其他妯娌們較勁著,望女成鳳。她希望女兒別像自己必須做女工維生,希望心庭能夠成為白領階級,希冀她聰明伶俐、端莊典雅、溫柔矜持,同時活潑健談、勇敢果決,嫁給一個條件很好的男人。好幾個在不同人身上的特質,被設定在心庭一個人身上,她從懵懂無知的嘗試,隨著面對母親的批評而挫敗,最後終於學到,擁有所有這些特點的人並不存在 ,這世上更沒有符合母親心中那位「條件很好」的男人。

看著心庭,想著張愛玲的《金鎖記》,她的母親非全然是曹七巧,卻慢慢將她揉化為姜長安。年少時我原以為小說只是小說,沒想到已預讀到了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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